经历

时间: 11-08  来源:吴杰明

经历是个过程化的名词,粘染着那些仿佛被搁置已久的怀旧的味道,让我不时地去吟味一个已尘埃落定的故事。

我的那段经历是和希望有关的。无论是怎样的味道,最初都是美的;无论日后怎样黯淡沦落,希望仍然是希望,仍是一种美。

我七岁开始练琴,是否自愿已记不清了。是母亲要我学,便学了。七岁是个身高不及琴架高的年纪,每日里,在老师的音乐教室里练习,其枯燥是不言而喻的,每次去练琴总是哭,哭这个年纪的势单力薄。日子就在这样单调的按键和孤寂的泪水中过了好久。渐渐地,能够弹奏完整的曲子了,渐渐地能够运用和弦了,一切都仿佛好了许多。到了六·一”儿童节,我在老师的带领下登台,可我不敢直面观众,所得的掌声也不甚热烈,然而不管怎样,老师和父母还是很高兴的,我也迷迷糊糊尝到了些虚荣的好处。

弹琴的日子一天天地走下去,辛苦而茫然。自己仿佛并不喜欢弹琴,可也不讨厌。黑白相间的琴键就像是一个个十字架,由我背负着,向着一个看不见的未来祈祷。

不久,老师开始了个别教学,按正规的电子琴教程教我。从《拜厄》弹起,再从《哈侬》的指法到《车尔尼》的进阶,三本厚厚的琴谱硬是一点点弹完了。因为是个别教学,告别了在音乐教室里孤立无援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却是太过正统的单调。那时正是要玩的年纪,却不得不每天在琴凳上坐一两个小时,翻来覆去地弹琵音、装饰音和跳键。一首曲子练上几十遍,再经典的音乐也变得很可恶了。琴是放在窗下的,抬头一望就是四四方方一块水蓝的天。这块天静静地被框着,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被演化成了怎样的一种寂寞。

又弹完了300多首练习曲之后,我已是快成初中生了作文。在琴键前度过了六年,童年的印象被五条线分割着,延伸往某个盲目的高度。我依然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学,父母也并未寄希望于我,要我成为一个怎样的家”,他们只希望我能更完美。我单纯的六年便被这唯美的希望框着静静地框着,那些希望又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在一个孩子的眼中被演化成了怎样的一种麻木。

也许是因为我上了初中,课程日益紧张,不久,我琴凳上的苦难便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一切的期盼、所有的努力到了这里像是以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退场了。父母的希望被我的反感冷却了下来,没有人再提那些无数次被叨絮过的话题。就像是秋天的林地,被时间或是季节铺上了一层陨落的痕迹,清静又不免萧条。

又重新坐上陈旧的琴凳,谱子翻起来都带着尘埃的味道。我一个一个按着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读着那些用铅笔写的字体幼稚的日记,突然发现,其实这一切我都不曾真正陌生过,我只是在挣脱那个希望的框子时把音乐和童年一起埋葬了。

子夜时分,坐在钢琴前弹布格缪斯的《忧伤》,弹那些黑键上奇怪的半音,情绪和音乐一齐踩在白昼与黑夜的边界上,是一种临界的寂静与美。第一次,我被在自己手底下流淌的音乐感动了。为六年的光阴感动,为沉重的希望背后沉淀的爱感动。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每个人到老的时候,总是有一两件事是可以拿出来说说的。”这可以拿出来说说的事便是自己的经历。经历是年纪的财富,不必担心通货膨胀之类的问题,这笔财富永远地封酿在那里,像浙江的女儿红”。学琴这件事到我老了的时候,兴许也可以拿出来说一说的,因为它一直就是不完满的,也因为它还包含着许多对立而隐秘的情感,包含着希望的起伏,包含着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