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朗读者”叶嘉莹:我想把吟诵传下去

时间: 11-04  来源:网络

导语:叶先生如今已93岁高龄,但为了让诗词走入更多孩子和年轻人的生命,她仍然在坚持辛勤工作。下面是好学生作文小编为大家整理的人物故事,欢迎阅读与借鉴,谢谢!

见过叶嘉莹先生的人都会说:“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首诗”。

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一首首诗词连缀起了叶先生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叶先生一生经历了无数苦难与不幸,但诗词的力量,让她始终保持着生命内在的完整,一生专注于丰沛的精神世界。

叶先生如今已93岁高龄,但为了让诗词走入更多孩子和年轻人的生命,她仍然在坚持辛勤工作。叶先生如今最大的心愿,一是把自己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一是接续中国吟诵的传统,把真正的吟诵传给后世。

吟诵这种诗词传统如今已面临失传,但在古代却是诗人们的一项必备的才能。叶先生是从小吟诵着古诗词长大的。其后,她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虽然有很多名教授,如顾随先生、戴君仁先生、余嘉锡先生等,但却没有一个人讲过吟诵。这可能是因为五四以来,大家以为吟诵是迂腐的。后来,叶先生听说戴君仁先生吟诵得很好,就托人在台湾请他录制了一盒吟诵的录音带。戴先生的吟诵和叶先生的吟诵虽然不完全相同,但是对于诗歌的体悟与吟诵的节奏是有着基本的相通之处的。

《古诗的吟诵》

我认为吟诵是学习中国古典诗歌之非常重要的入门途径。我从小是吟诵着诗词长大的,可是我教了这么多年诗词,没有能真正把吟诵传授给我的学生,因为吟诵的微妙之处难以言传。

只有中国有吟诵,其他国家的文学没有。英文诗有朗诵、朗读,也有轻重的读音,但是没有我们这样拿着调子的吟诵。所以他们把吟诵翻译成 chanting,这样翻译并不准确,因为chanting 其实是佛教做法事时的念诵,与诗歌的吟诵不同。

为什么中国有吟诵,西方没有?

最根本的差别就是语言上的差别。世界上的文字一般都是拼音文字,只有中国的文字是单音独体,每一个字的创造,都有着种种文化方面的基因,有它的意义、有它的声音,有种种的来源。而且当它的词性不同的时候,同样一个字是通过不同的读音来加以分别的。

比如说“数学”的“数”念“shù”;“数数”的“数”前一个字念“shǔ”;如果当做副词,“屡次”的意思的时候,“数”念“shuò”;而如当作“繁密”的意思的时候,“数”念“cù”。当词性变化,字形是不变的。

可是英文是拼音,所以词性变化,字就变化。“I learn English”, “English learning is not difficult”, “He is a learned professor”,加 ed 或ing 改变词性。

而中国的文字不是如此,音变字不变,所以尽管经过几千年的历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们还可以听得懂,还可以作出来跟它一样的诗句,这是奇妙的,是世界上从来也没有的。历史上的世界的四大古文明能够延续到现在的,只有我们中国。到现在我们还可以看《易经》,可以看《黄帝内经》,可是其他地方的古文明都怎么样?都消亡了。

其他地方的古文明为什么消亡?我们为什么没有消亡?就因为他们是拼音文字,说话的声音一变,那个字就变了,而我们的语言虽然也许声音不同了,但是写出来的字是不变的。唯其字不变,所以我们才能把几千年的文化都承传下来。

吟诵的节奏和韵律

我们的文字不是拼音文字,但是读诵时一定要有节奏和韵律,所以中国的诗有中国诗单音独体的节奏和韵律。最早的四言诗,四言的节奏就是二、二:“将仲子兮”,文法上应该是“将—仲子兮”,但是读的时候还是二、二的节奏。以我们生理的构造来说,两个字一个停顿是最自然的停顿。所以中国诗歌的吟诵,最基本的节奏是两个字一个停顿。可是两个字一个停顿太单调了,所以后来有了五言二、三的停顿。二、三的停顿可以破开,成为二、二、一:“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 —帆—悬”。五个字是二、三的停顿,七个字是二、二、三的停顿,一定要懂得这点。

如果碰到一个句子的文法和节奏不同,像欧阳修的两句诗:“黄栗留鸣桑葚美,紫樱桃熟麦风凉”。“黄栗留”,三个字,是黄莺鸟的别称;“鸣”,是啼叫;“桑葚”,是我们吃的桑葚;“美”,是很好吃。“紫樱桃”,是紫色的樱桃;“熟”,熟了;“麦风凉”,麦地里面清风徐来。文法上是“黄栗留…鸣”、“紫樱桃…熟”,可是读的时候不能这么读。“熟”是入声,中国诗的节奏是重要的、平仄也是重要的。而读诵的平仄和节奏,影响了中国诗歌的吟写。

吟诵的基本的节奏都是二、二、三的节奏,西方的诗不是这样的,每一个字的长短高低都不一样,没有办法定出像中国诗一样的韵律和节奏。因为有这样一个固定的节奏,所以养成了吟诵的习惯。像刚才举的欧阳修的那两句诗,本来是“黄栗留…鸣”,读的时候是“黄栗…留鸣”,吟诵的时候不按照文法的结构,而是按照声音的节奏。所以中国有吟诵,而更重要的一点,吟诵给你的不是知识,吟诵是一种声音,一种声调。你的诗句不是坐在那里打开电脑,拿一本辞典、找一本诗韵而写出来的,吟诵是要带动一种自然的感发的力量,诗是伴随着你的声音出来的。

最好的诗人都是吟诵好的人

西方有一位女学者Julia Kristeva,她是一个非常有智慧,而且知识面非常广的学者。她提出了一个词 “Chora”,似乎可以说明中国诗歌之吟诵与创作之重要的关系。Chora 是在婴儿学说话之前的一个抽象的阶段,小孩子还不会说话以前,隐约之间感觉到一种声音的律动,所以她说这个是precedes a child’s acquisition of language,是婴儿说话之前的一种抽象的阶段。她说这个阶段是rhythmic,可以感觉到一种律动;滋养的,nourishing,没有僵死的,有一种成长、滋养的空间,有一种节奏的律动。

而诗歌的吟诵,是在“玉露凋伤枫树林”这些文字都没有出现以前,杜甫经过夔州,当时想要“即从巴峡穿巫峡”回到长安,没想到困在夔州,这个时候内心有一种律动,诗句就伴随着声音出来了。文字是伴随着声音出来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事情,李白和杜甫的诗之所以写得好,就是因为他们吟诵,他们的诗不是坐在那里凑出来的。等到像孟郊贾岛那样要推敲,那就已经是第二等、第三等的诗了。

最好的诗人都是吟诵好的人。孟郊贾岛绝对吟得不好,一推敲就敲了半天,诗应该是完全自然地跑出来的,自然地就是最合适的字。你的内心有一种感情的酝酿,有时候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有一种不成型的感情、思想,就自然伴随着声音跑出来了,好诗往往就是这样作成的。

莫言被老师骂:“你要背书,不能唱书”

上次我到横山书院去讲课,碰到莫言,他说叶老师你讲吟诵其实很有道理,我小时候也是看到好的文章就想大声念,老师就骂他:好好读,不要唱歌!就把他限制了,这是莫言亲口告诉我的。

你碰到好的文章、好的诗歌,它自然有一种声音的感发在里面,你就不由自主地想把它大声念出来,这个是一种奇妙的现象。所以杜甫说“新诗改罢自长吟”,改动一个字也不是很生硬地改,他是一边吟一边改,这个字是伤啊、还是悲啊?这两个字声音不一样,你吟着吟着就知道该用哪个字了,这是吟诵的妙用。

可是我截止到现在还是空谈理论,大家一定要开口去读诵和吟唱。如果不肯开口,就是作出平仄格律都对的诗,也永远不能再抬高一步。现在我说了半天还是空话,所以吟诵很难教,尤其是因为吟诵的传统现在已经几乎断绝了,大家听你吟诵觉得很奇怪。所以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台湾的学生,当年我教诗选的课,课程是“诗选及习作”,就是不只教他们读诗、背诗、也要教他们写作。好,我就把平仄的格律都教给他们,他们就平平仄仄拼拼凑凑地写来了“诗”,一点儿感发的力量都没有。

我应该带他们在班上吟唱,但是因为那时我只有三十多岁,又是一个妇女,如果在台上突然大声唱起来,又唱得稀奇古怪,一定会使学生哗然惊异,所以我当时从来不开口给他们吟诵。这是我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我现在因为年岁老了,快一个世纪的人了,所以我现在才觉得,吟诵一定要开口来学。大家不肯开口学,诗就不能作到更高一层的地步,顶多平仄格律都对了,可如果要真的作出带着强烈感发力量的作品,就不容易了。

吟诵的妙用不只是在于诗歌的写作,你读古人的诗的时候,也要用吟诵来读,就能对它有更深的体会。“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一吟诵就把李白的悲哀和感情传达出来了,不是知识的理解,而是直接的感发,所以应该要学习吟诵。

说食不饱,要开口练习

可我现在说了半天,如果大家不开口去练习,这始终只是空话,佛教说说食不饱,只是说食物怎么好吃,但你永远没吃过,怎么能饱?所以,你一定要深入其中去吟诵。这是最难的一点,我不知道怎么样教大家来吟诵。

比如我刚才吟诵的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在吟诵之间,就把青天无片云的境界表现出来了。李白说,我也在牛渚江边的船上,也看到天上的明月,就想到当年晋朝有一个袁宏,也是在牛渚的江边,也是在船上。这个袁宏在吟诗,就被岸上的谢将军听到了,谢将军觉得这个人吟诗吟得这么好,马上就下马来与作者见面,请作者出去做了很高的官。

中国的士大夫,修身齐家然后就要治国平天下,每个人都有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所以杜甫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也是说你要用我,我就能“为君谈笑静胡沙”,都以为你皇帝就是不用我杜甫,不用我李白,如果用我,我一定给你做一番事业。他们都是有一种出来做一番事业的想法,所以李白本来想用作诗打动皇帝,皇帝要用他,可是没想到,这个唐玄宗虽然欣赏李白的诗,但是他欣赏李白,就是沉香亭杨贵妃看花的时候让他作一首歌辞让贵妃唱,倡优蓄之,把李白看作一个为贵妃写歌词的人,所以李白说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就辞职不干了。

做官做得很高,说不干就不干了,所以大家现在一说李白的诗就说《清平调》,李白死而有知,一定会提出来反对,因为那是李白觉得最窝囊的作品,而且因此而辞职的。但是现在说半天还是我在说,你们应该学习吟诗,你们每个人举出一首诗,吟一吟试试看。你要学骑车,不上车骑一骑永远学不会,说食不饱,空谈是不管用的。

吟诵没有一个死板的调子。诗的平仄是一定不能错的,但是平声怎么念、仄声怎么念,就没有固定的规矩。你就这样子把它唱出来,“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先按照戴君仁先生的吟诵录音来学也可以。

书声曾动南邻客

我小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人专门教过我吟诵,我就是自己吟唱,比如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小时候没人管我,逮着什么都大声地念。我曾经写过一首许诗英先生的挽诗,许诗英就是许寿裳的儿子。他以前住在我们家外院,那时候我在中学念书,我也不敢跟这些老先生们讲话,偶然见到他我就给他鞠个躬,可是我在院子里边每天都大声地嚷嚷着念,他在外院听到我念书,所以后来在许诗英去世以后,我写了一首挽诗,我说“书声曾动南邻客”。

他每天听我在里边大声嚷嚷着念书,给他很深的印象,所以他一直对我很不错。后来他在辅仁大学任教时虽然没有教过我,但是他知道我在辅仁读书。而且我读书的成绩很好,从中学到大学我都是班上考第一名的,不过我绝没有在分数上跟别人争竞的意思,我只是自己觉得就应该这么学,所以后来我到台湾去,许先生就一定要让我去淡江大学任教,他当时在那里当系主任。

他让我去教诗选、词选、杜甫诗、苏辛词,几乎把所有的课都安排给我教了。他本来在教育电视台教大学国文的广播课程,但因为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了,所以他就要我去接这个大学国文广播的课程,因为他是从我少年时代就听过我背诵诗文,他也知道我在辅仁一直功课很好,所以我给他写的《挽诗》说“书声曾动南邻客”。我大声地念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他听不听,这只是我读诗文的习惯。

我小的时候之所以会作诗,就是因为我小时候不管是读诗还是读古文,向来都是大声地念。后来我回国探亲时写过一首《祖国行》长诗,我是一口气写下来的。北大的程郁缀教授说我的《祖国行》是中国旧诗七言歌行中最长的一首诗,但是其中每一句都充满了感发的力量,因为我那感发的生命是贯彻全诗的。一两千字坐在书桌前怎么写也写不出来,开头几句自己跑出来可以写出很多句,然后它停了,你也不能老在那儿写。

那时候我每天从家里开车去上课,在开车时就有些句子跑出来,我就按着祖国行的这个行程写下来,怎么下飞机、怎么跟家里人相见……有一次我躺在牙科医院的椅子上拔牙,忽然就跑出来几句,我也就随时把它记了下来。

我回国探亲的时候真的天天都是欣喜,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新鲜的东西。我小时候关在家里长大,也没有去过什么西湖、桂林,你看我这一路上写得非常的兴奋,我写到上海,写到西湖,写到江南的田野、桂林的山水……我一路上都是感发地写下来,而且没有用古人的陈言旧句,我用的都是我自己的语言。

我从小就喜欢一天到晚念诗,所以莫言说他大声念书被老师骂,说“你要背书,不能唱书”,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悲哀的事情,就是因为中国的好诗,都是带着吟诵写出来的,这个吟诵是口耳相传的。不会吟诵就失去了好诗的兴发感动的力量,我觉得是很可惜的事情。所以我一直在梦想,至少要让人家知道吟诵这件事情。

一定要学着读诵吟唱,才能体悟到古诗的精华

现在年轻人的诗词大会,每个人都会背,可是对于平仄都弄不清楚,所以很少有会作诗的人,这对我们中国诗歌的传承而言,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情。现在有些人学了诗的格律,就把诗当成应酬的工具,今天赠你一首诗,明天送他一首诗,今天赞美这个人,明天赞美那个人,把诗弄得非常堕落,变成一种吹牛拍马的东西,这是诗歌最大的劫难,所以我从来不写那样的诗。我可以写挽联,可以写贺联。挽联与贺联是一种专门用来应酬的作品,但是诗不一样。

不过你们今天都只是听我讲,像佛教说的,“说食不饱”,你要自己去体味,自己去吃。我现在觉得很可惜,我这一辈子活到这么老了,没有办法把吟诵传下去,这主要因为现在的年轻人根底太差,背得不够多,你背诵得多了你再念诗的时候就有体会了,随着声调继承了古人的精神、呼吸、感情。不肯下这个功夫,就永远徘徊在二门以外。当然白话文兴起是一件好事,我们有了白话文,有了很多好的小说,也有很多好的散文。白话文不能否认它,可是它不应该把古文打倒了。

总而言之,我是很希望把吟诵传给大家,虽然吟诵的传统离你们隔得太远了,但你们真正要把中国诗词学好,一定要学着读诵,一定要学会吟唱,你才能真的得到古诗的精华,要不然你就只是在门外徘徊,仿佛若有见,是耶非耶。所以我想在我离开世界以前,能够把吟诵说明、能够把它传下去,不然的话,像我这么老的当年知道吟诵的人就没有了,戴先生已经没有了,都任凭现在这些人随便像唱歌一样歌唱了。所以我认为教学生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也很困难,比用西方文论说中国词还困难。所以我把戴先生的吟诵传播出去,这也是我觉得我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总能得到。